已完结 有金死的那天，县里的媒体闻讯赶来家门口。
爷爷换上崭新的西装，奶奶涂上鲜艳的口红。
他们给有金穿上繁复的衣裳，鲜花簇拥着她灰白僵死的脸。
1
有金出生的那天，洪水没过了我家的门槛。
妈妈躺在里屋的床上哀嚎，接生的女人大喊着：“孩子的头是倒的！”
我坐在门边，手里抱着一盆枯萎了的茶花，听着妈妈剧烈的嘶吼，心跳如鼓。
天边又一次劈下一道闪电，照亮了整间屋子。
我看见接生的女人从高耸的被子里，扯出一只婴儿的脚。
于是在闪电的白光里，我第一次看见有金。
“这是什么玩意！！”
妈妈的脸上满满都是震颤，因为她看见被羊水泡皱的婴孩脸上，有一块可怖的黑痣。
黑痣从太阳穴蔓延到整个左眼，有金没有哭，而是眨巴着眼看着她。
接生的女人将有金丢在床上，撒腿而去，嘴里念叨着：“不吉利，真真不吉利……”
我看见妈妈用手狠拍有金的脚和屁股，指尖狠狠戳在有金被黑痣盖住的眼睛。
可她就是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妈妈的声音绝望又悲伤。
当越来越多的雨水漫进屋里时，我看见淌着水走进来的爸爸。
他举步维艰，可脸上是醉酒一般的红。
他手里抱着一块半个孩子高的石头。
“哈哈哈哈，老子要发财了……”
2
爸爸妈妈给这个脸上长着一大块黑痣的女孩，取名叫有金。
因为就在她降生的那天，爸爸在被雨水冲垮的山窝里，发现了一块奇异的石头。
他将石头抱回家，在雨停了之后的一个晚上，去到了城上玩石头的人家中。
懂行的人看见石头两眼冒精光，他给爸爸递上一根好烟。
手伸出来比划几个数字：“兄弟，这个数，卖不卖啊？”
爸爸惊了，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数字，他做梦都不敢梦。
可他没有松口，通红着眼抱着石头回了家。
那块价值连城的石头被供在我家主屋里，妈妈抱着有金进去的第一秒，有金“哇”地哭出了声，挣脱妈妈的胳膊，手摸上了石头。
爸爸拍着双手哈哈大笑：“看来是你这女娃给我招了财啊！”
自那以后，有金成了我们家的宝，而她，也真的像她的名字一样，给我们家招来了金子。
3
不出一月人们都知道了村子里的王家，得了一块宝物。
村中的人踏破我家的门槛，好烟好酒成堆丢在院子里。
男人们和爸爸坐在一处，觥筹交错，都说听镇上的刘专家说，你家这石头，值这个数。
爸爸酒喝得满脸通红，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有金。
“全托了我家小女儿的福啊，就是她出生的那天，这石头自己滚到了我的手里，送上门啦！”
人们纷纷朝石头看去，似乎真的看到棕褐色的外皮下，包裹着一整块泛起金光的金石。
村长给爸爸倒酒：“小王啊，你也知道这些年我帮过你家多少次，上回收粮食，还有上上回替你运东西。”
村里最富的李大爷：“王家老大，咱这儿有桩买卖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啊？”
闻讯赶来的王家其他亲戚，脚还未踏进门槛，笑声和烟就已经送了出来。
妈妈在厨房里忙活，丝毫没有刚刚生产的女人脸上的疲惫。
她新烫了头发，在女人们的簇拥奉承里笑得红光满面。
“王家媳妇，你可真是个富贵命！”
“是啊是啊，还说又生了个女娃，我看啊，是生了个神仙娃娃！”
我躲在墙根里抱着我死去的茶花，隔壁院子的孩子跑过来一把扯住我的头发。
“王招银，我听我奶奶说你妹妹脸上好大一块黑痣，吓人吗？”
我站起身朝屋里望去，看见爸爸正托起有金。
她是个刚刚足月的娃娃，可脸上的神情却有一种暮年人的平淡和沉静。
爸爸说：“来，有金，告诉你老子，你觉得谁靠谱？”
男人们纷纷伸长脑袋，冲着有金傻笑。
有金抬起眼睛，一侧是属于幼童的白色皮肤，另一边却被浓重的黑色覆盖，她伸出胳膊，手放在其中一个男人的头上。
“哈哈哈，李爷，你说说这缘分！”
李大爷笑眯了眼，抬手拍上爸爸的肩膀：“我就说这桩生意得我和你做！”
4
有金不哭不闹，每天睡醒了就扯扯我的头发。
我便下床，给她喂奶。
爸爸去城里给有金买了几百块一罐的奶粉，揭开盖子，味道香得我直流口水。
可我再不敢了，上一次偷偷尝了一点儿味道，被妈妈抓住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妈妈进到屋里，把吃得正香的有金抱起来，告诉我，家里来人了。
外头围着的是李大爷一家老小。
宝石被我爸爸挪到院子中央，人们围凑到一起，仔细打量着。
“小王，你说镇上的刘专家真给你说了，这是金子？”
我爸鼻子里哼一声：“肯定啊，刘专家一看着，眼睛都发绿了，还跟我说了这个数呢……”
“嚯！这黄不拉几的石头，真值这么多钱？”
我爸过去推开手摸石头的人：“只能看啊，别摸，当心把上头的金子蹭掉，少一块儿得赔我多少钱！”
李大爷站在一旁叼着旱烟不作声，等李家老小男人们看过之后，点点头，这才走到我爸跟前。
“王家小子，我看这事能成，你等我的消息。”
三日后，李大爷带着两个肩扛摄像机的人走进我家。
他告诉我爸，他有个孙子在城里念书，跟他说，宝贝不能藏，得炒。
我爸困惑：“啥叫炒？”
“蠢蛋！”李大爷露出一口黄牙：“炒就能生大钱！”
4
正午的太阳下，宝石的金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摄像的男人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镜头怼着石头，想要把每一道纹理都拍进去。
爸爸在一旁心疼得龇牙咧嘴，生怕磕碰坏了他的宝贝。
等拍完，摄像的其中一个问：“王哥，你这石头什么来历？”
“嘿嘿，还不是因为那天下雨——”
“不是！”
我爸话才出口，我妈从一旁跳出来，怀里抱着有金。
她神神秘秘地低下了声音，朝望过来的众人说：“其实……其实是因为有金！”
“哦，怎么说？”
“生有金的前一夜，我梦见山上坐着个娃娃，身上还闪着金光，醒来肚子就开始疼了，我就让我男人去山上看看，结果就……”
我在一旁暗自嘀咕，明明是有金的胎位倒着，我妈生了一整夜都生不下来。
村里接生的人慌了神，催促爸爸去请外头的大夫来看看。
怎么就变成了有金托梦。
摄像也盯着我妈局促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噗嗤笑了一声。
该是看破了我妈的胡言乱语
“还有这么神的事啊。”
我妈闹了个红脸，不安地低下头去。
可谁都没想到，原本默不作声的有金，突然哼哼唧唧地挥舞起小手。
我看见扛着相机的人将镜头对准了有金。
她被黑色的大盒子框进去，镜头中的有金小手停在了一个方向，没有表情的脸蛋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我们看向她手指的地方，那是被雨水冲垮了的山。
5
“怀石村前阵子发生了一桩奇事，腹中胎儿托梦给父母，告知山中有宝物，父亲上山搜寻，果然发现一块百年难遇的奇石……”
李大爷找来的人有点水平，一个上午走走拍拍，居然制作了一期节目发在网上。
短短几日，点赞评论破了万。
镜头中有金的脸蛋和院子里发着光的石头融合在了一起，似乎她眼皮上的黑痣都成了石头深色的外壳。
村子里嚷红了，都说王家出了一个奇女，不仅招了财，还攒了名气。
我抱着有金坐在院子里，供进进出出的人瞻仰。
“我叫招银，她才是有金。”
我已经笑不动了，虽然妈妈早上耳提面命，让我对着每一个进门的人都露出礼貌的笑，可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有金身上，我还是免不了沮丧。
“又有金子又有银子，这王家不富谁家富啊！”
人们走过来摸上有金的脑袋，又羡慕又嫉妒：“小丫头，跟我说说这山上哪儿还有金子，我也找找去。”
有金吐出奶嘴，把头无意识地歪到一边。
“哦？是那边？小姑娘你说的啊，我可真去了！”
有金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能成为他们揣摩的证据，有人朝着有金脸对着的方向跑了，更多的人围凑到她的身前。
“那小姑娘你呢？你叫招银，你是不是真能招银子哇？”
我抱着有金的胳膊慢慢收紧，一股莫名的羞耻漫上心头。
我苦涩摇头，说：“我不能。”
“哦……那神的就只有有金啊，姐妹俩长得还挺像，就是命不同。”
我家的石头已经被爸爸藏起来，上了锁，一般人不给看。
可如今大家伙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有金身上，都想看看这个脸上长着大黑斑的小丫头，是不是真的像视频里神乎其神的样子。
6
李大爷在深夜进了我家的门，我和有金并排躺在一起，看着爸爸将他迎进屋。
我们得到了李大爷的帮助，他不仅将李家田产里土最肥的那块给了我爸，还把自家宝贝的播种机开到了我家的地里。
“王家老大，就冲着你家丫头的份儿，我老李都不会亏了你！”
有金那日在众多男人中间把手放在了李大爷的头上，就像一道圣旨颁到了我爸的心尖。
他顿时说服了自己，老李是村子里最富的，他三个儿子在城里当大官，还有个姑娘嫁给了邻村更是富得流油的男人。
于是他给李大爷点上一支烟。
“那这事就说定了，那石头，我肯定能分你一半——”
李大爷不咋着急，他眼珠子一转，想得更远。
“急啥，那一块破石头能值几个钱，我看你家那小姑娘，才是真有点子说道。”
于是有金成了怀石村的吉祥物，人们都想沾沾她的光，看能不能让这个“小神仙”也给他们指一条发财的路。
我家的门长久地开着，院子里给有金放了一张宽敞又软和的床。
有金披红戴绿坐在上头，从床的一角爬到另一角，人们看她爬到床沿上，又一个转身敏捷地爬到另一边。
“哎哟，这么小的孩子，这么机灵啊！”
“来来来，小神仙，保佑我家男人这次下井千万别出什么事故——”
“有金保佑我家日进斗金，这一茬玉米多卖上两个钱儿！”
“神女摸摸我这肚子，看看里头是男还是女啊？”
我坐在床边用手保护着有金，她爬到我的身上，用一根细嫩的指头戳了戳我的侧脸。
刚被有金摸了肚子的女人瞬间变了脸：“啥？难道真是个姑娘？”
女人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去，嘴里还骂骂咧咧。
过了几日，我家迎来了半只宰好的羊，那是那个被有金摸了肚子的女人家送来的。
她男人脸上带着笑，一把从我怀里接过有金，抛上天，又送回我怀里。
“果然有点子东西！”他告诉我们，他的媳妇回家就去县里的医院做了检查，一看果真是个姑娘！
男人捏捏有金的小脸：“你可真灵啊，说啥果真就是啥！”
我爸招呼着我妈把半只羊扔进厨房，给男人递上一根烟：“查出来是个姑娘，然后怎么搞？”
男人扬眉：“还能怎么，肯定是打了呗！我家又生不出你家这姑娘！”
有金轻轻打个哈欠，在我怀中睡熟了。
7
果真是这样么？
夜晚时分我跪坐在床上，看着睡熟的有金，在梦中她的小嘴也在不停地吮吸。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有金啊，有金，如果你真的这么灵，那能不能求你保佑我，让我住到城里爷爷奶奶家去……”
醒来，天光大亮。
有金早醒了，可她不叫不闹，只是鼻涕眼泪糊了一整张脸，我知道那是她的尿布该换了。
我的生活没有因为有金的出生变得好起来，相反，我成为了全家最认真伺候她的那个人。
我的世界里除了死去的那盆花，还多了一个沉默的有金。
我渐渐发现有金的不对劲，她太安静了，正是烦人的年纪，可她丁点儿声音都不出。
有时候我会忘记喂她喝奶，一整日没有进食的她仰躺在床上，我凑过去看，只有眼泪流出，听不见她的哭声。
我试着用指尖掐她的皮肉，掐出血红的印子，也只是看她淡淡地皱起眉头。
妈妈又要风光地出门去了，嘱咐我：“你看好有金，哪里都不准去。”
这个时候距离那块价值不菲的石头出现在我家，已经过去了半年。
半年里，有几个女人因为有金的“天人指点”，成功地怀上了儿子。
也有人因为没有在有金手指的方向挖到宝石而愤愤不平。
村子里逐渐开始怀疑有金根本不灵，说只是王家人咋呼，其中就以被有金拒绝的村长家骂得最凶。
一个雨天我抱着有金去找村长的孙子，小男孩有一只很肥的大白狗，我和有金都很喜欢和那只狗玩。
进了村长家院子，坐在屋里抽烟的村长看见我怀里的有金，嗤之以鼻。
“王家这小丫头又来招摇撞骗！”
我不作声，朝村长孙子那儿走去。
“招银，我跟你说，我爸今天从城里回来，要给我带大玩具！”
我羡慕极了：“你爸要给你带什么玩具啊？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男孩摇摇头：“不行，玩具是我一个人的，不过你可以在我玩的时候站在一边看。”
我舔舔嘴唇，畅想着玩具。
从远处的山上突然劈下来一道闷雷，吓到了我们。
有金突然在我怀里挣扎起来，喉间冒出几声我从未听见过的细小声音。
“有金，你怎么了啦？”
村长的孙子注意到她的异样，伸头过来问询。
下一秒，有金突然“哇”地哭了出来，我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金第一次在我面前发出了声音。
连村长都被她吸引了过来。
“小丫头咋了？”
有金几乎快要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我将她放在地上，她侧着脑袋紧闭眼睛，声嘶力竭地哭。
“她……她一直在指着什么地方啊？”
村长的孙子问罢，我们认真地观察了几分钟，然后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有金胳膊指着的地方。
在那天，雨水集中冲刷的山里，村长独子的摩托车翻滚到了山脚下，晚去半个小时，人就会断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