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祠堂里,我爹和我们那十个娘还在孜孜不倦的造孩子。
大通铺上,我和我那六个兄弟姐妹像是豆荚一样紧紧的凑在一起昏睡着。迷糊中,我往旁边一摸,小妹不见了!
我顿时困意全无,爬起来往身上套衣服。
隔壁村就有人饿极了,晚上偷邻居的孩子煮了的事。想起小妹可爱的脸,我又心慌又饿,一下地就摔在地上。
里屋的帘子掀开了,大哥清秀的脸满是凝重。
“找什么呢?来吃东西。”
月光下,他的嘴唇无声开合。
随后,我看见他拎了大半扇新鲜的生猪出来。
“肉?!居然有肉!”
大哥捂住我的嘴,一个个把大通铺上的孩子们拍醒。
大哥最大,十九岁了,我是小六,只有十岁,中间几个都十一二岁,被饿得瘦小枯干,眼神怯懦。
爹和娘们都喜欢大哥,只有大哥的屋里,有吃的,不挨饿。
但大哥喜欢我们,总是自己少吃,把好吃的偷偷留下来给我们。
可今天,这样多的生猪肉……
“祠堂里拿的。”
大哥看出我的疑惑,点了点小脑袋,反问,“小妹呢?”
哥姐们围着猪肉咽口水,闻言也支支吾吾起来。
忽然,一阵刺骨的冷风吹进门来。
五岁的小妹像个游魂一样站在门口,死死的盯着我们,木然的嚼着什么东西。
“你吃什么了?!吐出来!”
大哥冲上去,将小妹嘴里的东西抠出来。那是一张混着涎水的,诡异的,写着福字的方形红纸。
这是祠堂门上贴着的红福字!
除了长子和爹,我们是从不许靠近祠堂半步的。
小妹侧过脸来,一块小小的霉斑出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大哥,祖宗们说,我要坏了,让爹吃快点。”
2
我止不住的发抖。
这霉斑我再熟悉不过,那夭折的五十多个孩子,每一个都是因为这黑斑死的!
不,那不是算是死,倒更像是被蚕食!
那些斑会像发霉一样,从外到内,爬满全身,让人的骨头血肉慢慢腐烂,最后只剩一摊菌皮。
我打了一个哆嗦。
忽然,一阵稀疏的咳嗒声从祠堂的方向传出来。
小妹下意识的抱着大哥的腿,其他的兄弟姐妹迅速躲在大哥身后。
祠堂里闹鬼,总是有或凄厉或呢喃的声音传出来。
每当这时候,大哥就会到往祠堂里去。而我们家,只有爹和娘们,还有大哥可以进祠堂。
大哥皱着眉,踢了踢地上的猪肉,“抬去我房里煮了,关上门窗,别开锅盖,不然香味飘出来,别人闻见了就来抢。”
随后,他攥紧了手里的红福字就要出门。
“大哥,我跟你一起。”我叫住了他。
“你不饿?”他顿了顿,“也不怕吗?”
“不怕。”我拉住他的手,“祠堂里有什么?大哥。”
我们家的祠堂怪得很。
每次有响动,家里就必会死一个人。可像这样的荒年,别人家都在易子而食,为什么我家却有源源不断的食物?
那祠堂里显灵的祖宗,到底是什么?
大哥脸色一白,甩开我的手往外走:“小六,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
可我不甘心,小跑上去拉住他的衣角。
“小妹饿极了去祠堂,应该是想吃祖宗的贡品,却嚼着红福字回来。”
“爹说过,那红福字是贴在祠堂门上的儿孙福。”
“儿孙福到底是什么?祖宗,呼,祖宗说那话什么意思?”
我看着大哥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直到透过破旧的园子门槛,漆黑森然的院子里,我看到祠堂的大门上一张鲜艳似血的红福字。
3
脚下崎岖的青砖将我绊倒,我的脑袋正好磕在门槛上,青紫一片。
大哥来扶我,我忍着眼泪,抓着他的胳膊。
“回去吧,小六!”
“大哥,我偷偷看过,我知道弟弟妹妹们都被埋在祠堂外榆树下了!”
我看着大哥泛红的眼眶:“大哥,小妹说的是真的吗?”
“我们兄弟姐妹,都会变成你的官运,财运,红鸾运,为你一辈子的运势保驾护航吗?”
他神色悲痛的将我抱在怀里。
而我摸到了他胸口蠕动的藤蔓。
藤蔓如同血管,其中有什么东西潺潺鼓动着,不断输送着养分。
“不是我,是祠堂里的祖宗,我们都是它们的工具。我也没办法,小六,我没办法。”
大哥埋在我颈间,哭了。
他蹲在地上的身体正在往外蠕动着枝条藤蔓,一直延伸到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
大哥跟那些死去的弟弟妹妹,以这种方式相连。
我抬起头,那棵榆树的枝丫上悬挂着数不清的黑色牌位。
它们密密麻麻,各个都贴着鲜红色的福字,在夜色中散发着诡异的气息。而我听到的那阵咳嗒声,正是夜风吹过牌位,它们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
“小六,这就是儿孙福,是祖宗们在呼唤我。”
“咱家祖上是望族,世世代代人丁兴旺,儿孙众多,可每一代只活一个人。”
“多余生出来的那些孩子,都化为了活下来一脉的运势。”
大哥话音刚落,一个人影推开了祠堂的门。
是衣衫不整的我爹,他掐着腰,手里拿着半个羊腿,啃得满嘴流油。
“说了这么久,小子,你很心疼兄弟姐妹们啊?”
我那十个娘也嬉笑着从祠堂后的大通铺里走出来。
她们穿着猩红的肚兜,浑身惨白,脸上贴着大大的红福字,随着她们说话,那福字笔画开始诡异的扭曲:“嘻嘻嘻,有什么好心疼的,这叫化作春泥更护花!”
阴风一吹,她们的身体开始晃动。
纸人...
我那十个娘都是纸人!
4
“既然你非要跟着来,我就都告诉你吧。”
我爹刚说完,我后背抽动了一下,七八根枝条将我的身体死死绑在榆树上。
我吓得腿软,耳边钻进数不清的哭嚎声。
是我头上,那些黑色牌位密密麻麻,各个都贴着鲜红色的福字。
此刻,这些如乌云般的牌位正在高频的摇晃,红福字扭曲,好似一张张的人脸,嬉笑怒骂,顺着福字淌下血来。
而其中最显眼的牌位,就是小妹的。
她的牌位此刻正剧烈的抖动着,发出尖利的哭嚎声。
我爹将羊腿扔在一边,在我面前盘腿坐下。
“儿孙福,也就是献祭。”
“咱们家儿孙众多,虽然每一代就只能活一个,但活的这一个可是顺风顺水,福禄双全!”
“死去的那些孩子啊,是替你们挡灾了!”
“你小妹长了霉斑是吧?那是这大荒没吃的,祖宗们没贡品,拿她的命换咱们一家的温饱!”
“每当牌位晃动,那就是祖宗们要享儿孙福的时候,你大哥长房长孙,就得来伺候祖宗,选一个最小的献给祖宗!”
“六儿啊,我生了这么多孩子,里面就数你最精明,好几次祖宗要儿孙福,你都不怕,来偷看。”我爹一拍大腿,“但再精也精不过我这当老子的,你那十个娘,都在你身后跟着你呢!”
看着一旁嬉笑的纸人们,我浑身一震,冷汗瞬间下来了。
“你看了又怎么样?”他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大榆树,“祖宗根连着呢!你跑多远都要回来,‘落叶归根’啊!”
说到“落叶归根”这四个字,大榆树上的牌位们更加兴奋了,尖啸着抖动,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
“正好,你大哥也到了年纪,该讨个媳妇了。”
“寻常媳妇不行,你大哥是长房长孙,得来一个贵女!”
“我这十个媳妇啊,生前都是贵女,家世好命格硬,做成纸人才能保家佑业!”
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大哥猛地抬起头来。
“爹,小六年纪还小...”
“小?哪个给祖宗的年纪不小?”我爹拍了拍大哥的脸,“这都是为了祖宗,为了你啊!”
我知道了,我爹要拿我的命来换大哥的贵女媳妇了。
求生欲让我剧烈的挣扎起来,身上的藤蔓却缠得更紧,直勒进我的血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