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1
九岁那年春天，因为学校离家远，爸妈工作都忙，不肯接送我。
我只能在邻居阿姨的陪伴下学骑自行车，好方便以后自己上学。
我妈不肯给我买车，也不肯教我，我本来是不想学的。
可在一次次的迟到被老师扣掉红领巾、扣掉班里的分时，我还是妥协了。
因为没有工具，我只能到处在路边寻摸没锁的共享单车。
因为我发育不太好，身高不够，尽管把座位调到最低，可我的脚还是晃晃悠悠的，根本支不住车。
放学后，我只能一边学骑车，一边练摔跤……
要知道，每次刹车对我来说风险都极大，基本上十有八九能从座位上摔下来。
阿姨看我的样子，忍不住劝道：「娜娜，你这样下去不行啊，听阿姨的，回头让你妈给你买个小孩儿骑的自行车，就是那种带两个小轱辘的，骑这个安全。」
我本来想摇摇头拒绝，可无意间摸到了脸上的擦伤，又把快到嘴边的话咽了进去。
我就求妈妈这一次，她应该能答应的吧？
阿姨怕我出事，让我早点回家，等什么时候买到小车了，她再安心教我。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提出了这个要求。
我妈随手把一个炸得焦黑的花生米扔进嘴里，斜着眼看我：「你说，你要买什么？」
我吸溜溜的把她从菜市场收集回来的、短短的粉条刮进嘴里，一边有些小紧张的道：「陈阿姨说我应该骑小一点的自行车，妈，我最近不是在学骑车吗？我想骑车上下学……」
话还没说完，我妈一巴掌落了下来，降在我脸上，刚好抽到了我的擦伤。
我疼得从椅子上跌了下去，但喊不出声。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
原来，疼极了，是叫不出来的。
她把筷子咚的一拍：「丁娜娜，你是脑残吗？别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她要是说你适合开直升飞机，你还问我要钱买飞机呢？你也不瞪大你的狗眼看看，咱家这什么条件，连你爸的电动车都是二手的，你还想要钱买车了？」
她捡起桌上的筷子，把菜挑得啪啪作响：「你看看，今天晚上炒的菜都是我从菜市场每个小摊上顺回来的绿叶菜！你知道什么时候的菜最便宜吗？你知道玉米面多买点可以掺着人家不要的肺子吃吗？你知道我是怎么腆着脸让人家多给我点的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咧着张嘴问我要钱！」
我向爸爸投去求助的眼神，可他只是草草往饭碗里扒拉了好多菜，就灰溜溜坐到一旁吃去了。
这一刻，我绝望极了。
我忍受着妈妈的怒火，空气一片安静。
她自顾自的宣泄着：「一个个没什么本事，劲会张开嘴问我要钱，我他妈一个端盘子的，我就有钱了嘛！是陈婷教唆你的是吧，行，你等着，我去问问她，她安了几个好心！」
我根本没抓住妈妈的衣角，她就一溜烟地冲了出去。
晚上大家都在自己家里吃饭，妈妈站在陈阿姨家门前破口大骂，话里话外都是她指使我这么个小孩问家里要钱，她的良心被狗吃了。
陈阿姨站在窗户旁，眼眶都红了，只能见缝插针的插几句话——
「我没有！」
「都是为了娜娜的安全！」
「行！以后你家的事儿我再也不管了！」
我妈丝毫不理，凭借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将陈阿姨骂的关上了窗户。
最后的战役自然是她赢了。
别说教自行车了，从此以后，那个对谁都乐呵呵的陈阿姨，再也没搭理过我。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家很穷，我妈很凶，我不配跟家里提要求。
我也再没求过妈妈做什么事。
因为，我不配。
2
但我最终还是学会了骑自行车。
我靠门口用小锁锁起来的共享单车和自己的本事，在无数次起伏的路上摸爬滚打，终于学明白了。
我每天骑着妈妈给我锁起来的小车，可以自由地上下学，像只鸟似的。
别人嘲笑我的车，我丝毫不理。
虽然那会明令禁止12岁以下的孩子骑共享单车，但大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人管我。
当然，每次停车的时候我都会把车锁好，久而久之，就真当这是我的车了。
尽管有好多人会直接上来扫码，在准备推走时发现推不动，低头却看到了我上的私锁，低头暗骂一声「晦气」，关锁走人。
每当这时，我就会感谢妈妈出的这招，她虽然没给我买车，但给我混到辆属于自己的共享单车，也不错。
直到被负责人找到家里时，我还沉浸在第二天应该给我的小车绑个什么装饰，让大家一看就是有主人的……
我家的门被敲响了，外面有两个穿着黄色马甲的叔叔，看到他们的第一眼，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我妈连「你们是谁」这句话都没问出来，他们就扬了扬自己手里剪烂的私锁，冷冷道：
「我们观察你们好几天了，你家孩子天天用私锁锁车，知道这是共享单车吗？知道什么叫共享吗？你们这么自私，别人怎么用？」
我脸上红彤彤一片，自卑和羞愧让我躲在家里不敢露面。
他们在门口批判了好一阵子，连我妈这个泼辣的人也自知理亏，不能大声辩驳。
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一句话：「我知道了，这孩子一点不让人省心，我回来好好教训她！你们辛苦了，车你们拿走吧，她不要了……」
其中一个叔叔道：「不要了？就这么简单？你们锁车的这些时候造成的损失和我们用户的投诉，你们拿什么赔？」
我妈嗫嚅着不说话，兴许是不想为难她一个女人家，另一个大叔模样的人叹了口气，拉了拉那个年轻点的叔叔，两个人冷嘲热讽的走了。
他们走的时候，还推走了我的车，我赖以生存的交通工具。
我趴在窗户上默默流眼泪，我妈进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耳朵：「好啊，老娘在外头挨骂，你躲在里面不出声，要不是为了你这个死丫头，我还能想出这种自私的办法？想我沈秀华居然能被两个臭打工的骂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
……
那晚，妈妈罚我不许吃饭，我也彻底明白了妈妈只敢收拾我的这种行为，叫做窝里横。
3
十二岁那年夏天，楼下开了家按摩店，它会每天邀请穿着不同的姐姐在门口跳舞揽客。
我想不通，明明是保健按摩，叫点漂亮姐姐去跳舞就能有客人了吗？
那天，我路过，门口穿着好看的姐姐叫住了我：「诶，小朋友，送你张会员卡吧？」
因为妈妈的缘故，我对“送”这个字眼格外敏感。
我诧异的看着她：「送？」
她弯下腰，带着浓浓香水味靠近我，一边递给我张传单，一边告诉我：「看，这个就是我们家针对附近会员打造的活动，我们每个送出去的会员卡都已经自动储值500啦！来消费的话可是能抵五百块钱的喔！」
「我们家的服务绝对厉害，不管是伤筋动骨还是日常保养，包治百病！」
我心动了，500呢！
如果我拿回去给妈妈，以妈妈的性格，应该会高兴的吧？
因为我年龄不够，不能申请会员，我在他们的会员册上登记的是妈妈的名字。
我拿着那张会员卡喜滋滋地回了家，殊不知正是这张卡，差点让我死在那个夏天。
回了家，我把卡递给同样刚进门、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的妈妈，带着丝谄媚：「妈你看，这是楼下新开的按摩店送的会员卡，说里面有五百块钱呢！」
我妈本来毫不在意，可听到我说有五百块钱时，她眼睛都要放光了！
她接过那张卡，试图翻来覆去把它看出花来：「就这卡里能有五百多？你问了没，能折现吗？」
我有些尴尬地摇摇头，天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白送你五百块钱啊？还不如中张彩票来得实际。
我妈撇了撇嘴：「那有啥用。」
尽管如此，她还是将这张卡片收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塞进钱包里，喃喃道：「枉我辛苦半辈子，居然还能有张按摩的卡。这下，咱也有时间去消费消费了。」
看着妈妈难得对我展露的笑脸，我突然觉得，她除了抠搜了点，贪心了点，别的也没啥。
七月的天说变就变，转眼已经连绵下了几天的雨。
我们这里的排水系统不好，每次下雨基本都会被淹，工地上被迫不能干活，雨大到送饭的人也去不了，每当这时，我妈就会拉着我徒步走过去给我爸和他的工友们送饭，有时候工友们还能给几个子儿，我妈多少也能挣点钱。
这两年我爸换了工作，为了多挣点钱，也为了改改我妈的毛病，他开始转向了工地做苦力活，常年住在外面，但每个月打在卡上的钱却非常可观。
我妈再也没有因为钱跟我爸闹过麻烦。
她拖着我打着伞，踉踉跄跄地顶着大雨往外跑。
幸亏工地离我们只有几公里的距离，走一走跑一跑也就到了。
我妈一边提好手里的饭盒，一边督促抱着一大兜子馒头的我：「快点！诶诶诶，小心点！馒头进了水还怎么吃？」
我诶诶的答应着，着急躲着脚下湍急的水流。
没办法，雨太大了，雨点打在伞面上都砰砰作响，更别提砸在身上了。
我努力把自己缩在伞下，尽力提着那兜子快比我高的馒头山，紧跟紧的往妈妈身后撵。
她怕雨淋，三两下就跳走了，可我人小腿短，根本跟不上她。
4
就在还有一个拐弯就到了的时候，拐角突然冲出来辆车，闪着两个硕大的车灯就朝我开了过来。
我被吓傻了，雨伞歪到了一边，身子被重重撞起，腿磕在一旁的马路牙子上，擦出一道长长的印子。
车主和我妈都吓坏了，他们争先恐后的跑来。
落地的时候，我龇牙咧嘴的哭喊，可手里的馒头始终都没松开，我妈说了，馒头沾了水就不能吃了。
我抱着馒头哎哎呦呦的哼唧，头上、背上和腿上的伤让我无暇顾及雨水，只能感觉到疼。
我妈在雨中冲着车主大吼：「你怎么开车的！把我女儿撞成这个样子，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车主看起来年纪不大，只会呆呆的道歉，说他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下雨视线不好，他可以马上送我去医院。
在车主提出带我去医院时，我妈却迟疑了。
我能清晰的跟她交流，能说出我是哪儿疼，我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撒手……
这些无一不在证明，我这是小事儿，根本不会危及生命。
我妈试图拽我起来，我却能感觉到腿骨传来阵阵钻心的疼，哭喊着让她放手。
腿上的血再次涌了出来，跟地上的雨水混在一起，成了条浅红色的小溪，汇聚在一起，看起来又惊悚又恶心。
我妈吓坏了，命令车主抱我起来。
身子腾空的一瞬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连我现在都知道，摔跤了不能随便动患者，说不定还会造成二次伤害，我妈居然不知道？
她可能真的不知道，她一面着急忙慌地给我们打伞，一面吩咐那个年轻男孩把我放到车里。
男孩从后视镜里看她，哆嗦着说：「阿姨，真的不用去医院吗？她都成这个样子了……」
我咬着牙，努力控制自己的血不滴在他车上，却还是无能为力。
我妈敲了敲他的座位靠背：「别废话了，快开车，去旁边那个小区，停楼下，你跟我们一起进去！」
小伙子连忙答应，谁让他撞了我，我妈说的话他不敢不听。
大概开了三五分钟，车就停在了我家楼下。
看着附近熟悉的店铺和那明晃晃的“新店开业大吉”几个字，我眼前只觉得一片黑漆漆的。
我流血骨折快死的时候，我妈竟然把我送到了按摩店？
我想说什么，到嘴边却变成了哼哼唧唧。
我妈一脸焦急的低头看了看我：「没事，你这是小伤…来这儿就行。」
我摇了摇头，张开苍白的双唇，反复强调我骨头疼，我妈也只是摇摇头：「骨头疼？没事儿，阿姨包治百病。让阿姨们给你按按就行了。」
车主目瞪口呆的看着我俩，兴许从来没见过这种奇葩愚蠢的家长，而我除了虚脱和无语没有其他想法。
就这样，马上就只有进气没出气的我被放到了门口的等待椅上。
5
前台正在丟盹，毕竟下这么大的雨，一般人哪会来按摩店？
冷不丁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看到我们几个人，她简直要吓到起飞了。
看着我还在流血的双腿和被摩擦的血肉模糊的膝盖，她脸色苍白的冲我妈喊道：「你这干啥呢！都成这样了为啥不去医院，送我们这儿干啥！」
我妈指了指她桌面上放着的宣传单：「不是你们说的包治百病吗！而且我卡里还有500块钱呢，快给我女儿免费按按，按了就好了。这不跟那什么脱臼一样吗？按按就回去了！」
前台小姑娘一边给我找酒精和绷带，一边气急了：「大婶，你没事吧？我们这儿是按摩店，不是接骨馆！你孩子骨折流血了应该去医院！万一给你治成残疾了还要讹上我们呢！」
车主也哆哆嗦嗦的抱着我，劝我妈：「是啊阿姨，快去医院吧，我掏，我掏钱成吗？」
我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确定？你掏钱？那除了检查费，我女儿的吃饭、住院、后续的保养和护理都得你来啊。」
车主都快吓哭了，他不知道自己碰到的居然是这么个主儿。
他点点头：「我出，我都出，耽误的时间长了，万一截肢了怎么办？截肢赔的钱更多啊……」
听他这么说，我妈脸色一变，推着他往前走，边走还边冲身后的小姑娘说：「我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们店虚假宣传，等着我拆穿你们的面目吧！」
小姑娘也不是个吃素的，她追出来大喊：「就你这种贪小便宜吃大亏的，以后日子长着呢！等等，你千万得活得到以后啊！」
我妈气的转身要找她理论，我虚虚弱弱的抓着她，试图唤醒她的母爱。
天晓得，我马上就疼死了。
距离被撞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我才被送到医院。
医生看到我已经明显扭曲的腿和肿胀的膝盖，皱着眉一边安排我进手术室，一边问我妈：「这都什么时候了才送过来？你们是真不怕出事儿！」
我妈在专业人士的训斥下老实了点，低着头不吭声。
推进去检查完后，我就被打了麻药。
药劲一上来，我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发现自己两条腿已经被包成了粽子，车主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妈猫着腰在窗外打电话。
「你干嘛骂我？还不因为给你送饭才被撞了的？什么叫我看不好她，那你看，你看啊！」
「挣几个钱成了你的底牌了？我骂不得说不得你了？」
「行，我以后再也不给你送饭了，谁稀的挣你们工地上两个破钱！」
……
我妈挂断了电话，噼里啪啦地朝我这边走来，边走边咒骂着我爸，嫌他没本事。
我只能装睡，别触我妈的霉头。
我妈数着车主给的钱，絮絮叨叨的念着：「除了看病买药住院的钱，还能剩个几千块，幸亏那司机是个有钱的，不然可得愁死我了……」
幸好，医生说我身体好，年龄又小，尽管双腿骨折了，但养一养还是可以恢复如初的，不仅不会有什么残缺，而且还可能长个儿。
我松了口气，配合着护工和爸妈，尽力做着康复。
我一次次的跌倒，又站起来，但最终还是能走出自己那一步了。
现在的我，除了看到飞驰而来的汽车还是会害怕，和也再不敢自己骑自行车外，那场车祸对我什么影响都没有。
谁也没想到，我十二岁的时候，还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果不是那个前台有点良知的话，一旦拖延了最佳的救治时间，恐怕现在的我早就是个残废了。
6
十六岁那年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已经肆虐了将近一年，人们都已经疲了。
彼时我爸也早就在工地上混出头了，因为救了钢筋下的乙方老板被破格带进了对方公司，现在大小也混进了管理层，我妈再也没说过他没出息。
尽管我家已经吃穿不愁了，可我妈那贪小便宜的性子，还是没变。
现在她成了全职主妇，每天在家伺候我好考大学，她跟我爸的位置，掉了个个儿。
我爸因为疫情被困在了外地，回来需要做核酸、隔离、流调，他懒得回来，我妈也就不叫了。
至于我，学校停课、小区封门、不能跨区，好端端的一个高中生，被逼的天天在家上网课。
我家网还不好，听课听的断断续续不说，就连草稿本用完了都没得买。
我的演算纸上用不同颜色的笔盖了一层又一层，一分钟前写过的草稿，我早已经看不清了。
那天我在刷题，我妈神神秘秘地进来，举着手机跟我说：「看到了吗？小区发通知了，说回来个密接得封小区，这下大家又得饿死咯！」
我挠了挠头：「那不有点挂面，凑合吃口得了。」
谁知，我妈嘿嘿一笑，促狭的对我说：「你学习呢，我还能让你饿着？」
她从身后拎出来一大袋蔬菜，样子虽然看起来不太新鲜，但这时候能吃口新鲜的，聊胜于无。
我惊讶的看着她：「你怎么拿到的？你出小区了？」
我妈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全小区封着我怎么去拿？业主群有那些好事儿的组织大家买蔬菜包呢……」
我了然地点点头：「你买了呀？」
我妈凑近，神秘的道：「我没买，我拿的！」
拿？？？
我皱起了眉：「不问自取不是偷吗？大家都是真金白银买的东西，咱家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你干嘛偷别人的蔬菜包？这时候，你万一给人家饿死了怎么办！」
我妈被我骂的抹不开面，嘴硬道：「什么叫偷？谁让放在楼下他自己不记着拿的？再说，我拿这些都是为了谁？你少在这儿假清高！跟你那个死爹一样！这要是搁饥荒时候，地上的屎你都得舔干净了！我就看看我拿回来的东西你吃不吃！」
我失望的看着她：「饥荒年代是家家穷，没办法，可现在能跟那会一样吗？你把别人的蔬菜包拿走了，万一人家就指望着这口吃饭呢？咱家有一大兜子面，我变着花的做肯定饿不死，可……」
我妈一脚将蔬菜包踢烂，几个不大的西红柿咕咕噜噜的滚了出来，在地上留下红色的汤。
「少在这儿教训老子！」
没得到她想象中的夸赞，反而惹了我一顿批判，她在家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做个饭把案板敲的邦邦作响。
我正琢磨着怎么把蔬菜包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回去，手机响了。
7
业主群里，3栋一户人家破口大骂——
「哪个挨千刀的把老子的蔬菜包偷走了？你家吃不起菜去找社区给你众筹啊！偷别人的东西算怎么回事儿？我忘带手机去楼上拿了一下，总共两分钟不到，我的东西就没了，你狗爪子断了？！我现在就去查监控，等我发现是谁家老子上门弄死你！」
群里不少人安慰他，可以等三天后再统一购买的时候买。
那户人家发了条语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不是我等不起，我家孩子才八岁，天天叫唤着饿，好容易买了点蔬菜包给他改改口味，连影子都没见就丢了！咱们小区居然有这种便宜也占的人！我就纳闷了，吃上这60块钱的菜包你就羽化飞仙了？」
一听她家里有孩子，不少邻居都说可以给她提供点儿菜。
有投送挂面的，有投送鸡蛋的，有投送大米和菜的，更有的人还投送了两个小猪蹄儿。
那户人家左谢右谢，还不忘表示对偷东西人的谴责。
我一句话没说。
因为那个偷菜包、挨千刀的，是我妈。
我相信她也看到了，不然也不会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吊着个脸。
我扒拉了下碗里的米，连筷子都没往过菜盆里伸：「妈，还有多少菜，给人家送回去吧。人家家里有小孩儿……」
我妈自顾自吃得香，看我不动筷，索性把盆揽到自己怀里吃了起来。
「有小孩怎么了？又不是我生的。而且这时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本事她也去偷别人的啊。」
我盯着她，吃起了自己碗里的大米泡水。
果然，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我以前以为我妈就是贪了点，可没想到，她是纯坏。
我真准备说什么，业主群又响了，我俩同时拿起了手机。
还是那户人家，她又发了条语音：「偷菜包的大哥大姐大婶，能不能给我条活路啊？我刚知道菜市场陈姐给我往里放了两盒布洛芬，两盒连花清瘟，菜不要就不要了，药能不能还我啊？」
「你放到我家门口就行，我保证不说出去你是谁……我家上有老下有小的，万一病了得吃药啊！」
我火急火燎的催我妈去看看，她不甘愿的蹲下身，果然在一堆脏兮兮的土豆后面看到个黑色袋子。
她把袋子打开，赫然就是人家说的几种药。
我妈情不自禁的乐了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啊姑娘，咱家一直都没抢到这药，这药就送上门来了！」
什么？！
我去抢她手里的药，要还给人家。
我妈一把推开我：「还还还，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么一还全小区的人不就知道是我拿的了？要怪只能怪她命不好，我偏偏拿了她那袋！」
她小心翼翼的把药放在药盒里：「而且你看她那泼妇样，指不定我去还药就拉着我赔她蔬菜包了，我才不去……」
她瞪了我一眼：「要去你去，万一人家找到你学校去闹事，我可不管！」
一听这话，我闭了嘴。
说到底我也是个自私的，我不愿意为了我妈的事，让学校的老师和同学知道我妈偷了人家的东西，冠上个小小偷的名号。
我还有两年才毕业考大学，我不能给我的高中生活抹黑。
就这样，我再也没提过还菜包，我妈看她的威胁到位了，喜滋滋的跟她的朋友们分享。
当然，她可没说这是她偷的，只是说，这是她运气好，自己捡的。
8
我们本来以为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就这么掩盖下去了。
可没过几天一条新消息彻底引爆了小区群。
是物业发的，他们说上次给小区送菜的陈姐被确诊了，所有拿到蔬菜包的全成了密接，为了排查，让所有3栋居民下来做核酸。
我吓坏了。
那天我们吃的东西，不正是陈姐送来的吗？里面甚至还有她给人家塞的药！
我妈穿着衣服就往下跑，边走边喊我：「走啊，你不去做核算吗？」
我握紧了拳，定定的看着她：「那天的蔬菜包是3栋集体定的，可我们是7栋，7栋就下来我们一户人家，换你你不会奇怪吗？妈，我早说了，你要听我的……」
我妈也脸色一变，显然她那芝麻大小的脑子根本没想到这茬。
「那…那怎么办？我们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都怪那个死菜市场的！自己都感染了还送什么菜！……」
我妈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着，我在旁边冷冷道：「骂人家干嘛？如果不是有的人心脏手段脏，这事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我妈疯了似的，抄起手边的矮凳就向我砸了过来，满家追我：「脏？你说我脏？！你吃我的喝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脏了？端起碗叫妈放下筷子骂娘！我去问问你们老师，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我边哭边躲，矮凳把茶几砸烂个角，玻璃渣渣掉在了地上。
「我们老师最起码没教育我们偷东西！真正应该被教育的是你！贪得无厌、不顾别人家庭的死活，看看别的邻居给这个送那个的，你反而去偷去抢，还美其名曰是自己捡的，妈，你到底怎么了！吃这口菜能让咱俩隔绝病毒吗！」
我妈突然颓然的坐在地上：「隔绝不了！隔绝不了行了吧！我要不是想让你吃得好点，我疯了去偷别人的东西？」
她话锋一转，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骂我是个白眼狼。
看她的样子，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毕竟是我妈，她犯的错也得由我来善后。
最后，我们还是妥协了，我俩全副武装的把自己包裹的严实，只留下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打开门准备出去做核算。
刚一出门就被门口的志愿者拦下了，她皱着眉看我们：「您好，7栋现在不需要做核算，您们是……」
我妈脸色青青红红，往屁股后面推我：「你，你去，你们学校不是要什么证明吗？」
我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是啊姐姐，我们学校老师要看24小时的核酸证明，我得做一个……」
志愿者狐疑的撒开手：「是吗……」
我妈拉着我混入核算队伍，但尽管如此，3栋的人还是发现了。
因为在捅完嗓子眼后，业主群里拍下了我俩的身影，那人还贴心地问了句：这是咱们楼的？怎么感觉没见过。
这些人真是被关出毛病来了！有些时间闲在家里不说多睡会觉，竟会在业主群瞎说话。
我刚准备说“这么多住户不认识也正常”，那该死的志愿者倒说话了——
【这两位是7栋来顺势做核算的，小同学的学校需要24小时内证明。】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家纷纷在替我声讨着学校有病，都上网课了要什么证明，折腾的孩子和家长还得下来捅嗓子。
可没说几句就有人曝光了：「我认识她，跟我女儿一个学校的，问过老师了，谁说要证明了？」
接着是清一水的【？】，大家仿佛走起了队形。
一开始那个被偷菜的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包，冷冷的说了句话：「看明白了，估计是偷我菜那家的，听说陈姐密接了赶紧来自查的。怎么样，菜不好吃吧？药呢，你们吃了没？这下能用上了吧？」
9
我和我妈装死不吭气，任由她在群里输出。
骂累了，她竟然私聊了先前那户人家打听出了我的学校，将这事儿直接告诉了我的班主任。
班主任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乖乖上网课，隐约只能听到我妈说什么「我的错」「我马上赔她」「千万不要误会娜娜」……
等我妈别着脸转达给我班主任的意思时，我彻底绷不住了，一想到我即将返校大家看我的眼神和可能会面临的各种形式的校园暴力……我将桌子上的东西狠狠的摔到地下。
「有意思吗！吃两口菜、拿两盒药有意思吗！现在全校都知道我妈偷别人的菜和药了，你还让我怎么返校？」
「小时候你害我差点成了残废就算了，现在还让我丢人败兴，等我被冠上小偷的名号，被各种校园暴力时你就满意了是吗！」
「你这么抠搜，为什么还要生我？你自己贪就贪吧，凭什么要我给你擦屁股？你比我大那么多，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的行为太过分了！更过分的是，你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是自己的错！错的是不知好歹的我，是咄咄逼人的3栋邻居，是爱管闲事的志愿者…而你！你这个贪得无厌的人，一点都没错！」
「你的举动都是对的，你的想法都是正确的，没本事的是我，是我爸！那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为什么还要我！我在你的阴影下活了16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
我开始疯狂发疯，等把自己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我才觉得一身轻松。
我妈愣在了原地，她引以为傲的口才在刚才被我攻击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竟也不知道，我才16岁，心里就对她埋下了这么多怨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