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西楼不见月》 第3章 在线阅读
那样小，却那样绝望。
她的武艺早就被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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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顾云月一直心绪不宁，殿下寻了许多稀奇的东西给她玩，她很承情，但连我都看得出来她其实并不开心，只是不想让殿下担心罢了。
殿下花了很多时间陪她，以至于基本没有需要我看着她的时候，于是殿下也会派我出去做其他事。
所以大哥从渡冬关押回来的人，交到了我手里。
我带着这个人，来到殿下寝殿。
寝殿内，殿下正为顾云月换药。
她的伤口狰狞，但殿下没有半分嫌弃，只是满满的心疼。
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希望，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甚至不存在。
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现在就进去，让最后的宁静可以再长一点。
这人是从南宛来西凌的商人，他的弟弟是烈月军中的百夫长。
他身上的这封信，详细写着渡冬关的城防布置。
是顾云月的字迹。
那人拿着狼卫的腰牌，才能在西凌各关间随意出入。
腰牌是仿制的，但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若非正好碰上大哥，他就当真把军机送到烈月军手中了。
狼卫的令牌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为了防止伪造，上面的纹路极复杂，阳文阴文交错，而我靠近顾云月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居然能准确画出，更别提在殿下的重重监视下，将图纸和信送出去。
她只送过这一次吗？还是说这些年我寸步不离的监视只是个笑话。
信还是被我交到了殿下手中。
我做好了被殿下问责的准备，但殿下并未理会我，几乎将全部的精力用在审问那人上。
狼卫所有的酷刑都用上了，我甚至觉得，殿下并不是想问出什么，他只想杀了这个顾云月背叛他的证据。
这个南宛人已经算硬骨头，但依然扛不住这么多的刑罚，把他知道的事都交代了。
从这些话里拼凑出的真相叫人心惊。
顾云月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殿下放松警惕。
殿下用无数的奇珍异宝、华美服饰、软语温言来诱惑她，叫她沉溺叫她深陷爱河。
可实际上是她用不加掩饰的依恋、善解人意的温柔和独独展示给一人的软弱，如网一般将殿下重重包围。
顾云月很有耐心，直到秋狩二皇子叛乱的时候，才将信传出。
殿下还以为是她不愿走。
原来只是演戏。
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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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拿着那封信去见顾云月。
看他面色不善，顾云月还有片刻不解。
但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她顿时了然，往身后的软枕上一靠，略有些惋惜地叹口气：“可惜了。”
殿下闻言大怒，不顾她身上的伤，一把扼住她的脖颈，将她从床榻上拉起，咬着牙问她：“有没有哪怕一刻，是真的？”
她没有回答，也并不反抗，甚至抬了抬头，把自己又往殿下手中送了送，神情称得上是挑衅。
这是她从未展现过的鲜活样子，像是大雾散去，她的面容逐渐清晰。
殿下在她窒息前松开了手，把她狠狠甩在榻上：“我便是养条狗，三年时间也该养熟了。”
顾云月止不住咳嗽，却在听到殿下的话后，冷笑着回答：“毁了我的一切后，施舍给我，随时能被收回去的东西，还要我感恩戴德？”
不等殿下再说，她继续道：“我赌了一把，输了，但我不后悔，杀了我吧。”
她的语气太过随意，好像死亡不过如吃饭喝水一般平常。
我有一瞬间，真的以为殿下会杀了她。
但是没有，殿下变得极其温柔，正如他们浓情蜜意时的那样：“你既想把信送出去，我自然是要随了你的心意。”
我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殿下要将计就计，引诱烈月军出兵夺关，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顾云月反应极快，伸手去抢那封信，要将它撕了。
殿下先她一步，将信递到我手中：“送到烈月军手里，顾云月写的东西，她哥哥自然是信的。”
“不！”顾云月惊叫着，镇静的面具被打碎，我又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失态的她。
她揪住殿下的衣角，哑着声音求他：“和谈的时候，西凌答应过，五年内不起战事！”
“是你失信在先，怪不得我。”
殿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一字一顿，“你要记住，这一战死的每一个烈月军的人，都是被你害死的。”
说罢，再不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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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要亲自出兵，对于在渡冬关全歼烈月军，殿下势在必得。
他已经决定带着顾云月亲自去渡冬关，在战前杀她祭旗，并悬尸于城楼之上，狠狠挫败烈月士气。
也能让顾云烈在愤怒之下，失去理智，落入殿下的陷阱。
殿下没再去看过顾云月，也不许桃红继续服侍她。
殿下现在不许任何人接触她，只许我盯着，不让顾云月自尽。
那日过后，顾云月一直心绪不宁，却再没有失态过。
我恨她践踏殿下的心意，不肯理她，她很有自知之明，从不与我搭话。
直到我们到达渡冬关后，有天晚上，她突然说了一句：“狼七，我想喝酒。”
我不理她，她也不多说，只定定地看着我。
最终我实在受不了她的眼神，在殿下同意后，给她拿了一坛酒。
渡冬原是南宛的关隘，烈月军曾在此驻守，这里的酒也是顾云月喝惯的。
她启开酒坛后，将大半坛酒倒在地上。
我大为恼火，觉得她是在耍我。
她却像知道我的想法一样，开口解释。
“三年前，你们西凌无故犯我南宛，率兵一路南下，渡冬关失守，烈月军死守泰定关，叫你们无法再进一步。
整整八十六天，西凌十万大军拿不下泰定关。
于是你们太子下令，烈月一日不降，他便屠尽一村。
我带五千人出泰定关，要去救下无辜百姓，他便用百姓作饵，将我们包围。
为了护我突围，三千弟兄落在他手中。
最终，渡冬关附近的十八村，只活了三百六十八人。
渡冬关的土，到现在还泛着红色。
那三千人，就在渡冬关，被你们太子枭首示众，而后又焚烧尸首。
我亲眼看着我朝夕相处的兄弟们，在冲天烈焰中化为灰烬。
最小的那个才十六，出关前他和我说，他刚收到家书，他姐姐生了一对龙凤胎，等着他这个舅舅回去取名字。
他说他绝不会叫西凌人入关，不会叫西凌人的刀剑靠近他的外甥们一步，他已经把名字想好了，只等得胜回去。
但是回不去了。
一个都回不去。
整整三千人，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骨。
我连让他们入土为安都做不到。”
她既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在对门外的殿下说话。
我看着她将酒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叹息一般说了这晚最后一句话：“冤魂不得安息，云月怎敢说爱。”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可以轻易被风吹散的尘沙。
但今夜没有风，所以这些沙粒一样的字句，就落在了心上，把跳动的心磨得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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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在开战前两军对峙时，殿下要我把顾云月押上城楼后，却改了主意。
他并没像提前计划好的那样，要杀了顾云月祭旗，而是给烈月军传话，只要他们愿意献关投降，就可以放了顾云月。
我心知不可能，烈月军死了两万人也要守住泰定关，不可能为了顾云月一个人而放弃。
但我又忍不住期待，也许呢，顾家兄妹情深世人皆知，顾云烈总不能亲眼看着妹妹死。
烈月军中一阵喧闹过后，顾云烈传话给殿下：“烈月不降，但烈月收回渡冬后，若我见不到活着的云月，我会从你开始，杀了每一个西凌兵将！”
顾家兄妹二人，骨子里是一样的倔。
就在谈判陷入僵局时，顾云月突然反手点住我的穴道，抽出我腰间挂的匕首，割断了捆着她的绳索。
殿下反应极快，飞扑而来。
她在殿下抓住她的一瞬间，翻身跃下城楼。
所有人都以为是殿下把她推开，但只有离得最近的我看得清楚，是殿下死死抓着她的衣袖，哪怕要被她带下去，也不肯放手。
是顾云月伸手，将袖子割开。
坠下去的瞬间，她冲着殿下笑了。
那个笑像是冰上的水渍。
清浅，却又不可磨灭。
我忘不掉那天的一切，我看见血在尸体下渐渐洇开，在她衣服上留下曲折的纹路。
看起来像是她大婚那日嫁衣的纹样。
对面一阵骚乱，是顾云烈要冲过来带走她的尸体，却被手下死死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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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休养生息，足够烈月军恢复至鼎盛的战力，渡冬关一役我们打得艰难，最终还是没能守住。
但顾云烈也没找到顾云月的尸体。
虽然烈月军大胜，但南宛皇帝生怕三年前的合约作废，害怕继续与西凌作战，于是自愿献关求和，还承诺会杀了顾云烈给西凌一个交代。
顾太师为了取信于南宛皇帝，保住顾家的荣华富贵，决定弃了长子，在家宴上下毒，要杀了顾云烈。
事情败露之后，顾太师誓不罢休，调集顾府所有府兵和南宛皇帝派来的禁军，要围杀顾云烈。
顾云烈杀出重围之后，知道自己再无退路，举兵发动兵变。
南宛京都守卫中多有曾在烈月军中待过的，看到顾云烈起兵后纷纷倒戈。
百姓也对朝廷诛杀功臣一事义愤填膺，大骂南宛皇帝无情无义，是个误国的昏君。
这夜过后，顾云烈在众人拥戴下，成为南宛新皇。
他励精图治，南宛百姓安居乐业，国力日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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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冬关一役后，我们本能趁南宛内乱，渔翁得利。
可顾云月的事，让原本还算和睦的殿下与皇上的关系紧绷起来，二皇子之死也成了皇上问责的理由。
殿下被这些事忙得焦头烂额，不过最终还是顺利登基。
登基之后，朝臣们抢着把自己的女儿送入内宫，为了笼络人心，殿下并不拒绝。
但他很少宠信这些嫔妃，只像处理政事一般公事公办。
顾云月变成了禁词，任何胆敢在殿下面前提到她的人都消失不见。
好似她不曾存在过。
可殿下一直空悬后位。
我一直在想，顾云月当真从来都是做戏？
那样浓情蜜意的时刻，也没有丝毫真心？
倘若真如她所说，对殿下恨之入骨，又怎么会演的如此情真，连殿下也看不出破绽？
我想不出答案，我觉得殿下也想不出。
他只是变得爱喝酒，尤其喜欢在月夜饮酒。
醉得厉害的时候，会从贴近心口的地方取出一个香囊，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一条金龙。
只是月色从来都不辩驳，只是苍白缄默。
爱或不爱已经无关紧要，斯人已逝，走不出的只是留下的人。
她与殿下之间，隔着太多鲜血，爱太奢侈，也毫无意义。
殿下在御书房的不远处修了一座高台，起名为“锁月阁”。
我看见，殿下将顾云月的尸骨葬在台下。
也许明月也曾入他怀，只是明月终究归于长空。
从此他的满腔情愫都如阶前落花，仍风拂去。
甚至来不及，让自己理清算计与戒备后的真心。
年年岁岁，再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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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烈胸怀大志，精通文韬武略，南宛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他最后一个收服的是西凌。
也只有西凌，是他亲自出征。
南宛的军队由烈月军带头，一路上不论派谁出征，都被顾云烈击败。
城破那日，顾云烈亲自来看殿下，手中提着一坛酒。
我认得，那是南宛少见的烈酒，顾云月最爱喝，殿下曾让我替她寻过。
殿下邀他去了锁月阁，二人在桌边对饮，像是多年好友。
“你的烈月军确实战力强悍，但我西凌不该这样不堪一击，为什么？”半醉后，殿下问他。
“因为月牙。
她自小看兵书战法长大，交过手的敌人数不胜数，早就练就察言观色的本事。你曾许她讨论政务，她见过这些人，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
殿下端着酒杯的手顿住：“她怎么告诉你的？”
顾云烈也不隐瞒：“她多年征战，自然知道城防布兵改起来并不难，也知道信送到我手里，路途遥远，极易生变。
那信上的内容，只是用来引你上钩的引子。
真正重要的，是暗藏其中的，西凌各位将领的性格和行军习惯。
知道你点名要她和亲后，我和她在她的木簪里面藏了一种粉末，融进水中后，写出的字只有用特定的烟熏过才会显现。
只有烈月军知道这个法子，所以你看不出来信的问题。
她知道信定然会落到你的手中，也清楚以你的性格，必然想要将计就计。
让你把信送到我手里，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那支簪子！居然是那支簪子！
难怪她宁愿烫伤手也要护住那支簪子，难怪簪头被烧坏之后，她依然贴身带着。
殿下喃喃：“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顾云烈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你们不该看轻她。”
他的语气带着骄傲，甚至有了隐隐的笑意。
“可她还是死了，你和我都没救下她。”殿下恨道，语气凌厉得像淬了毒的剑。
顾云烈神色暗淡一瞬：“你看过那封信，她连遗言都留好了，她不会成为你拿捏我的筹码的。”
那封信我也曾看过，她确实在最后附上了自己的遗言，只有寥寥几句：
小妹已存死志，惟愿兄长得偿所愿，创河清海晏盛世朝。
此后不必惋惜，亦不必问何处寻我。
青山处处是。
殿下沉默了，顾云月不曾留下只言片语给他。
她最后留下的，只有那个不知是愧疚还是真心的微笑。
等到喝完了那坛酒，顾云烈起身要走，殿下拦住他：“你不问她葬在何处？”
“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顾云烈平静回答。
“如今天下一统，归于一国，无论她尸骨何处，都算葬在故国。
月牙泉下有知，也可安心。”
我一直跟在殿下身边，看他要走，也依然紧绷着，我不信他会放过殿下。
他看出我的紧张，开口对殿下说：“我知道当初她是想带着你一起死的，可她后悔了，她要你活着。所以我不会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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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天下一统，顾云烈登基为帝，新朝不再叫南宛，而是以“盛”为名。
他追立顾云月为永昭长公主，赐谥号“忠武”，还叫史官为她立传。
民间也口口相传她的故事，他们盛赞顾云月的大义。
却不知晓故事的一字一句都是蘸着她的血泪写就的。
顾云烈那句话别有深意，他不杀殿下，也不允许殿下自尽，只是将他软禁。
这是羞辱。
曾经的一国之君，如今却成了任人摆布的阶下囚。
殿下被安排在京城的一间小院，除了我，院子里的其他人都是顾云烈派来的。
也许顾云烈是故意的，
那间院子里从来看不到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