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欠》 烛 在线阅读
队列由远及近，清一色的侍卫冒雨整齐前行，只有队首的人低低撑着把伞，看不清他的容貌，看身形应该是个男子，腰侧佩剑，白色衣摆间坠着一块温润的玉。
“刚才空中明亮的异象可是你们所致？”他把伞略微抬高，露出一双颇为清秀的眼睛，无波无澜，纯粹得竟是比得上他腰间的玉。“你们是何人？”
“在下是修道之人，云游此处，见宫内有异，想见见皇上。”温声晚拱手行礼。
男子的视线缓缓扫过白月光一行，末了顿了顿，将伞轻轻地举到了小昙的头顶。“你们跟我走吧。”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终于在一间偏殿前面停了下来。男子朝身后的侍卫挥手示意，领着三人进去了。
“都给朕滚！”
白月光刚跨入偏殿，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当头飞来，他忙不迭地往旁边一闪，十分灵活地避开了。温声晚一把扯过小昙，后一秒黑影就如惊雷般地在他们脚下炸裂。
温声晚安抚小昙后定神一看，地上残渣碎片里尽是黑色发糊的丹药，显然是炼制失败的产物。
白月光也捏了一把嗅了嗅，暗自感叹民间传闻果然不假。殿内正中只横了张长桌，上面整齐列满了各式的丹瓶药罐。明黄色的纱帐高悬，把长桌和后面的空间象征性地隔断，气喘吁吁的老头子瘫坐在里间，发力过后的手还有些颤巍巍的。他铁青着脸，“什么人？”
“在下青丹阁大弟子…”温声晚拱手，话没说完便被老皇帝打断。“是不是新招的炼丹大师？赐坐！赐坐！”
温声晚刚想解释，白月光突然在一旁回应。“确是如此。我师父炼丹之术在青丹阁屈指可数。”
温声晚蹙了蹙眉，却还是不作声了。
他本就生得出尘，此番不言不语负手而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势。小昙也在一旁恰到好处地乖巧，立在他身后权当个道童。
“在下听闻，贵国国师能力超群，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招别的道士呢？”白月光一旁恭敬地发问。
“国师……”老皇帝叹气，“国师他不答应帮朕炼丹啊！”
白月光暗自嗤笑，这国师说不帮就不帮，老皇帝果然没有实权。这么想着，他摸了摸鼻子，仍旧毕恭毕敬。“家师可能要先见见国师，交流一下修炼的心得，也方便日后炼丹。”
温声晚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白月光，算是默许他以自己做幌子编谎话了。
“这……”老皇帝犯了难。“阿风？”
“在。”领他们进来的青年应道。“……这就去通知国师。”
阿风这一去就是小半天，从晨间到傍晚，送茶点的侍女进了一波又一波。老皇帝等得也是有些无聊，最后只得打发三人去偏殿休息。
熬到傍晚时分，老皇帝还是没有再次召见他们。房间里的光线开始变暗，白月光悄悄把门开了一个缝，不禁微微发愣。
门外天空一片赤红，重重地压在深宫之上。就在天与城墙互相逼迫的地方，一座瞭望塔孤独地立在众多金玉其外的楼阁之上。
那是皇宫的至高点，说书的曾说过，那日国师就是站在那里显了神通，逆转了胜败，也逃出了命运的摆布。
白月光较有兴味地看着那座阴森的高塔，推门而出，决定去那里看看。
瞭望塔显然很长时间都没人来了，到了最高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味。白月光审视着塔中的一切，满目皆是着鲜血般的暮色，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就在这时，通往塔顶的楼梯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白月光转头，晨间领他们进宫的阿风气喘吁吁地冲上了塔顶，见到楼顶的白月光，他的脸上露出几分意外之色。
白月光疑惑。“怎么了？”
阿风蹙了蹙眉，额头上已经沁出了轻微的汗珠。
“到底出什么事了？”白月光见阿风频频向身后看，目光变得深邃。
阿风没有回答，他环顾四周，像是在找藏身的地方。
“你是想躲起来？”白月光突然对突然举止奇怪的阿风有了兴趣，想了想，低头松了腰间的袋子。“我倒有一法，你站在窗边，闭眼不要动。”他拉住阿风，浑圆的眼睛里似有轻烟翻腾。
阿风刚想拂袖离开，身体却忽然不由自主，他看到白月光眼中映出的自己一步一步走向了窗边。
“这才乖。本来对付阳气旺盛的人是不太好用的。”白月光对着袋子低语几句，碧色的烟雾自袋中腾升，丝丝缕缕缠住了面前的阿风。“但你最近显然精神不佳。”
“这个身量……变成谁比较好呢……”白月光喃喃自语，手不断把烟雾赶去阿风身边，一挥一动之间阿风的白衣缓缓化作灰蓝色，烟雾敛去，赤色的霞光下，蓝衣的“温声晚”背身而立。
做完这些没一会，楼梯上便再度响起脚步声。“阿风？是阿风吗？”男子声音急切，隐隐带着不安。
“不要说话，我给你用了障眼法，他认不出你。”白月光低声对阿风嘱咐。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来者就出现在了楼梯口。
他一身金边黑裘，腰间坠一轮暗色弯刀，高大的身影恰好挡住了楼梯口，星目剑眉，不怒而威。他是好看的，但与阿风又是截然不同的好看，如果说阿风是一泓沉静的湖水，那么他就是炽烈的炭火，举手投足间都是铁血的气息。
见不是阿风，男子皱了皱浓黑的眉，白月光上前作揖。“我们是新招来的道士。”
“嗯。”男子抬眼一一扫过他们，略微点头，算是回应。“可有看到一人，身量与我相当，白衣佩剑，急匆匆的从南面跑来。”
“没有。”白月光低头简短回答。
没再有任何交流，男子转身下了楼梯，匆匆地离开。
“你还好吧？”男子走了之后阿风也不发一言，白月光问了一句，凑过去准备收回缠在他身上的画妖。
画妖所化的温声晚身形是比白月光高出许多的，此时此刻他正低着头看着塔下的一处，长长的上眼睫近乎搭在了下眼睫上，放空的眼瞳里是不能更纯粹的黑。
白月光循着他的目光，撑出塔外向下望。那是皇宫的角落中的一座宫殿，朴素至极，没有任何眼花缭乱的琉璃瓦。与其说是宫殿，更像是一处别院，偷偷地藏匿于那片金灿灿之中。
看着看着，白月光感觉手背有水砸落。偏头一看，却微微有些发愣。
“温声晚”眼眶微红，紧抿着唇，脸上两道惊心动魄的泪痕，一道的终点已在白月光的手背，另一道点在殷红唇珠堪堪不落。
温声晚也是绝不会有这种神态的，可白月光却莫名地觉得他异常适合这种表情。白月光突然就很想知道，若是他真正败于自己的神态会是怎样的。
这样想着，白月光轻轻一笑，便觉得面前的冒牌索然无趣了。他解开腰上的袋子，阿风身上的雾气开始被一丝一缕的剥离。
直到阿风身上再无半点灰蓝色，白月光轻轻地推了推他。
阿风如梦初醒，脸上还挂着泪珠，被他这么一推，忽觉脸上湿淋淋一片，不禁讶异道。“怎么回事？”
白月光目光中略带探寻，他反问。“刚刚是谁？”
阿风犹豫了片刻。“是……太子殿下。”
白月光又问。“那他追你干什么？”
“……剩下的恕在下不能告知，告辞。”阿风只觉得面前的少年邪异得很，他匆匆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白月光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了起来，他拍了拍腰间的袋子，一缕黑气便悄悄地贴上了阿风的后背。
阿风急匆匆地下了瞭望塔，觉得只觉手脚发冷，一片乏力。他强忍着不适，还是决定去国师的观朝阁看看，尽管很有可能又是一场空。
他心中又多添了几分沉重，今日新来的道士开口就要见国师，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个秘密很有可能就快瞒不住了。
记忆中观朝阁总是会萦绕着冷清的香火味，在阿风还是一个普通侍卫时，每日清晨按例巡视到阁旁，总是会鬼使神差地朝里面多望几眼。
阁内很大，只有白纱错落地飘摇，阿风望向里面，莫名地觉得院子里有些空。有时候院内也会多出一个人影，也不束发，长发白衣随风飘得肆无忌惮，阿风知道那就是国师郡晃。
阿风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何要进宫，他向来不喜欢约束，国师那副傲然自得的姿态倒是令他十分羡慕。
羡慕归羡慕，而让他真正产生不一样感觉的却是那一晚。
那一夜宫中进了刺客，他勉力迎敌，身中数刀，硬撑着一口气直到看见皇帝逃入夜色中才直挺挺地倒下。他躺在地上，感受着冷风把伤口吹得不再疼痛，视线里明晃晃的月亮糊作一团，觉得自己这循规蹈矩的一生大概就要这样结束了。
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淡淡香火味道，紧接着他便被人小心翼翼地背了起来。他五感失了四感，粘在鼻尖上这几缕香气却一直没有散去，即便是半昏迷的状态他也知道救了自己的人照顾了他一整夜。
第二天他在观朝阁醒来，照顾他的人却不在了，他踉踉跄跄刚跨出阁外便是一旨升职皇诏。在大家的道喜声中他得知昨晚自己被国师所救，而刺客的尸体被千刀万剐挂在瞭望塔上。
他在簇拥着的人群中遥遥回头望了观朝阁一眼，白纱翻滚涌动出一片朦胧，其间似有人影。
想不到，此后他竟再也没见过国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