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传》 第9章 命如草芥 在线阅读
明珠进城的第一夜是在巡捕房的屋檐下度过的，她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把大春接出来。明珠知道傻子杀人不犯法，在他们村子里曾经出现过一个疯子，连大人都怕，说得就是杀人不犯法。所以她以为大春没事儿，毕竟他是傻子的事情人尽皆知。
但明珠被巡捕房的人给扔了出来。
他们可不管大春是不是傻子，既然命案发生了，他们需要一个交代。
明珠哭着鼻子在巡捕房外等了三天，大春是她唯一的亲人，是这个世界对她唯一的善意，明珠真的不知道离开了他，自己该怎么办？
倒是门房看着这小丫头风吹日晒的在门外哭动了恻隐之心，悄悄把明珠拉到一旁，告诉她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但归根到底落在了钱上。
有了钱，大春就能出去，没有钱，大春说不上要在里面替多少案子背下黑锅。
门房又告诉明珠，光在这里哭是没有用的，还是要去找钱。真到了秋后问斩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明珠哪里去找钱？却也知道人家是好心好意提点自己，当下离开巡捕房的门廊，开始在夜之都流浪。
她要生存，白天便去撂地说书，但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赚钱哪有那么容易？以前老秀才那满腹经纶说完了书还要靠卖假药赚钱，更何况明珠这般浅薄生手？
一连数日赚的钱勉强够吃食，自然而然没有地方可住，等到夜晚的时候，明珠便走到哪里蜷缩到哪里。
这一夜，她刚刚睡去，迷迷糊糊中便听到身旁瑟瑟，猛然感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衣服中，正在捏她的……
明珠猛然惊醒，她真的吓坏了，第一个反应不是碰到坏人，而是所有的经历都是一场噩梦，她此时此刻还在老秀才的家里，而那只手正是老秀才的……
明珠尖叫，一个黑影就跑了，惊魂未定的明珠重新回到巡捕房的门廊之下，在它昏暗的灯笼下半梦半醒了一夜。
明珠瑟瑟发抖的过了一夜，感觉天地冰寒彻骨，只有想着大春躺在墙里的某处正在憨憨熟睡的时候才让她感觉到一丝温暖。
第二天白天再一想便更害怕了，明珠悄悄拿出了自己的布包，在最下面找到了这么多年攒下的私房钱，这是她用来找母亲的路费，明珠数来数去也不舍得，但抬眼看去觉得满大街的男人似乎都不坏好意的打量明珠刚刚成熟的身体。
明珠打了个冷战，思来想去，唯有去宽窄胡同住上一阵。
宽窄胡同是东城最古老的街道，里面的人做着最古老的营生，下九流的人在这里各自讨着生活，而说书艺人本来也是下九流中人，明珠之前跟老秀才来过几次，知道这里有极其便宜的大杂院给没钱的人暂时落脚。
她走进宽窄胡同之中，初入时极宽，能进一辆马车，但越往后越窄，到了最后堪堪容一人经过。路两边全都是房子，但凡门户大开的，门口必然站着一个妖艳女子，手中挥舞着手帕，笑吟吟的对着来往的男人。
那些女子放浪形骸，让明珠这还未破瓜的少女觉得面红耳赤，她低着头走到最深处，门上写着“悦来客栈”，明珠钻了进去，但见是极开阔的院子，她之前来过一次，知道老秀才跟此地的老板是同期，两人有点交情，上一次过来便是连日狂风暴雨断了营生，家里已经没米下锅跑到这里借钱渡河来了。
明珠走进客栈，正看到老板躺在椅子上摇着蒲扇，她小心翼翼走到老板面前，喊了一声叔儿。
老板睁开眼没有认出明珠是谁，明珠急忙介绍自己，说是老秀才的义女。
老板哦了一声，然后猛然站起来对明珠说：“你义父怎么就走了呢？这也太突然了……想我们当年同期在榜……算了，算了，不说了。你这次来，可是要办酒？”
明珠摇了摇头说：“义父的尸首被巡捕房的人拿走了，也不知道怎么安置的。我过来是因为无处可去，恳请叔叔让我有个地方落脚。”
老板眼睛一眯，然后说：“叔叔这是开门做生意的，收留你倒是没问题，但是人人都给钱，我也不好坏了规矩。通铺的话每天五个大子儿，单间的话二十个大子儿。外国钱不要。花花绿绿也不知真假。”
明珠还想要讲价，但老板眯着的眼让她有点害怕，她不敢欠别人的东西，老秀才这么多年但凡给她点什么，必然要在她的身上得到点什么。
最后咬牙点了点头，住进了大通铺。
大通铺里住了八九个女人，这些人干什么的都有，下九流的人追求的东西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
对于这些穷人来说，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明珠虽然在其中看起来最小也最可怜，但得不到一丝的照顾，甚至因为她的弱小受到了无数的欺辱。
明珠每天压着自己的小布袋缩在床边睡觉，每天又要给几个大姐打好洗脚水回来，大姐们好心会给点吃的，不好心的时候可能一脚把明珠踹到一旁。
没有人会帮明珠，她含着泪躲在这小客栈里，白天找地方说书换点铜板，晚上回来小心翼翼地的缩在墙角，听着那些大姐在一旁海阔天空的瞎侃。
倒是在这些话中，明珠也听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知道皇帝没了，但是似乎皇帝又要回来了。她听说西洋人不好，但似乎东洋人更坏。她听说革命军赢了，然后又失败了。
明珠听了许许多多的奇闻异事，都在自己小小的脑袋中记牢。
明珠知道自己是一个弱者，她不敢去反抗这个强权的世界，她只想要在这个世界中苟且的活着。
可她发现一个弱者在这个世界连苟且的权力都没有。
孤单与无助时时刻刻环绕着她。
明珠不知道自己能够依赖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白天她说书的时候被人羞辱，晚上回去的时候依然被人羞辱，明珠多少次独自走在黑夜之中，走到了江边。
耳边凄厉的夜风不停地咆哮着：“死吧，死吧，快去死。”
河水也拍着手喊道：“跳下来，跳下来，跳下来。”
她想起自己姐姐那一天站在河边，死死的望着河水许久，最终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所以明珠的脚也缩了回来。
她想要死，却又不想死，就跟她想要哭却不知道哭什么一样。
既然死不了，只能苟且地活着。
所幸在这个乱世，每个人活着都像一只蝼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