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囧途》 第三章 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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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登机牌了，看着上面到达站点后的“长沙”两个字，我试着回忆起什么，可是除了岳麓山、橘子洲、臭豆腐和飞机场的月台，脑子里就再没别的内容了。
飞机场的月台？我摇摇头，这东西跟长沙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该找回的记忆没回来，脑子里却装进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个皮肤黄黑的小哥在我眼前乱蹦，操着专业八级以上的河南话不停地问我：“哥，2B在哪儿呢？”
带着想甩又甩不掉的人影，我走到安检通道，看到前面的队伍排成了长龙。
“怎么了？”我问排在前面的大学生模样的男孩。
“有人在安检机哪儿一直不肯走，”大学生伸长脑袋往前看，“那人都检了老半天了。”
还以为是哪个在身上私藏手榴弹的家伙过检时被抓个正着，前面的不少急着登机的旅客等不了，都散到别的通道去了，我找到个空当绕到队伍前面，一股混合腥味迎鼻而来，先前在眼前乱窜的人影与安检台前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对的，没有丝毫意外，又是那个在飞机场找2B的糙木头小哥。
他背在肩上的蛇皮袋和挂在手上的行李包都打开了，平底锅、瓷碗、长柄木勺、铁盆、菜刀还有那个内裤形状的钱包铺满了安检台，敢情他是把全部家当都带身上了吧。
糙木头敲着他的平底锅，满脸火光的冲安检员嚷嚷：“你这个也不让我带，那个也不让我带，这些行李还让我去托运。行，我答应你我一会儿就托运去。可是——”
糙木头从地下提起大瓶子，重重地放在台上，“——我这瓶牛奶，为什么就不让我带？”
原来那瓶像是白乳胶的液体是牛奶，我说呢，小哥身上怎么会有生牛乳和家畜的混合腥味。
年轻的女安检员可能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非同一般的情况，眼里明显有不知所措的神色，她只能重复着安检通道墙壁上的规章，“对不起先生，根据民航局的规定，液体一律不准带上飞机。”
“我们坐火车都让带，坐飞机，为什么就不让带了？”看来糙木头还没把地上跑的火车和天上飞的铁鸟区分开。
女安检员更加局促了，她又重复道：“不好意思，这真的不能带上飞机，根据民航局的规定，如果你坚持带上飞机的话，只能跟着你的菜刀去办理托运。”
“托运就不是在飞机上啦？你说个理儿，都是在飞机上，为什么就不能带在我身边，你们是想趁我不注意把我的牛奶给喝了吧？说，是不是？”
后面排队的旅客本来堵着挺着急的，糙木头这么一说大家都被逗笑了。
女安检员脸上挂不住，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安检走过来，一只手放在小哥的牛奶瓶上，表面上保持礼貌，语气里却有明显的愠怒，“先生，我的同事已经告诉您，液体禁止带上飞机，您现在可以选择去托运，或者把它扔掉，或者在这里把它喝掉，麻烦您把这些锅碗瓢盆收拾一下，赶紧下去托运，后面还有很多旅客要经过安检，可以吗？”
我以为糙木头到底还是认怂了，他扁了扁嘴，呆站着不说话，目光定格在男安检员身上。
“先生？”一男一女两个安检员被看得发毛。
糙木头仿似决战武林之巅的大侠，屏息收气，小腹一收臀部一紧，伸手拧开牛奶瓶的盖，犹如拔出封尘多年的宝剑，然后扬起头，以霸王举鼎的气势提起装了四升牛奶的大瓶子，凑到嘴边。
我敢说，在场的各位躺在长椅里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第一会想到初恋，第二绝对会想到接下来他们看到的一幕。
糙木头的喉结上下翻飞，瓶子里的牛奶好像开闸的洪水，一个劲的往他嘴里灌，瓶里的奶以看得见的速度减少。
男安检吞了口唾沫，脸上的横肉都差点竖起来。
糙木头气儿都不换，牛奶已经喝掉一半多。
我张大了嘴，连我自己都浑然不觉。
最后一滴牛奶滑进糙木头的奇异的食道，他放下瓶子，打了个响嗝，同时我才发现自己的下巴张得差点脱臼了。
“人才啊。”我点点头，长叹道。
对不起，我必须要为之前的错误郑重地道个歉，这位小哥的珍贵程度已经不是霸王龙可以比得上的，以他那仅有葫芦兄弟里的五娃才能与之匹敌的胃容量，我由衷的建议国家博物馆赶紧来把他拖去展览。
“行了不？”糙木头抹了嘴角上残留的奶液，挑衅似的看向两个呆如木鸡的安检员。
“行，行了。”放武侠小说里，这情节一定是男安检一边自抽耳光，一边哭天喊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2
见了一回奇人异事，生活还得继续，找回我遗失的记忆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安检风波过后我找到登机口，没过多久就通知飞往长沙的MA54250次航班可以登机了，我跟着队伍上了飞机，手里举着登机牌找自己的位置。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位置序号是13B。
心里顿时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某个五娃的座位号是13C。
不不不，不会这么巧，他不会也坐这趟航班的。
我找到13B号座位坐下，略有点紧张地看了看旁边13C的位置。
位置上没人，一会儿肯定会有个美女坐在这儿的。
“请问我坐哪儿？”一个声音从舱门口的服务区传来，简直不能再熟悉。
常言道，生活就像盒子里的巧克力，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惊喜，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巧克力是什么滋味。在那天的我看来这姓常名言的江湖骗子纯属睁眼说瞎话，2010年2月11号，李成功的生活是一块极富神秘色彩的巧克力，其中当属牛奶的味道最浓，此外还真是有那么点惊喜——衰到让自己吃惊，背到让仇人欢喜。
“您的位置从这里数过去的第十三排，靠过道的13C。”空姐热情地说。
眼下避无可避，该来的终归会来，当长得像粗糙木头的小哥带着他独特的体味在我身旁坐下时，我确信，一定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上帝为了惩罚我，特地让我剥错了一块巧克力。
糙木头抱着他没托运的行李，又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这个没有站票的交通工具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很新奇的玩意儿。
趁他还没注意到旁边坐着谁，我尽力保持镇定，若无其事的摸出放在前排置物袋里的报纸，摊开，用半面报纸遮住脸。
只要他认不出我，就万事大吉。
“哥，你咋坐这儿呢？”身边骤然响起一记惊雷，随之有几点温热的液滴落在我脸上，吓了我一跳。放下报纸往身侧一看，一张黄里透黑的脸瞬间占满了我的视线。
糙木头侧着身，恨不得把一整张欢喜的脸贴到我鼻子上。
后排有个大汉恼火地嘀咕：“干啥玩意儿一惊一乍的啊？吃饱了撑着啦？”
这位小哥要丢人我不拦着，可是别把我也给拖下水，我连忙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没想到糙木头挺听话，他压着嗓门，近乎耳语地问我：“哥，你去长沙干啥呢？”
竟然还找我聊起天来了，我没打算理他，态度冷漠地敷衍了一句，“回家。”
“我去长沙要钱。”糙木头根本没看出来我想跟他划清界限的意思，乐呵呵地告诉我。
他去长沙干什么我根本没兴趣知道。我淡淡的“哦”了一声，脸在报纸里埋得更深。
糙木头像是终于找到了个说话的对象，在一边打开了话匣子，“有一个老板，欠了我们老板的钱，我们老板欠我的钱。我计划好了，我要到钱就不干了，自己弄一个奶油蛋糕店，自己干，自己当老板，到了那时候，给我买东西的人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也别想欠谁。”
有这么一个话唠在身边，报纸铁定是看不下去了，我真想冲他吼上一句：“谁欠你的钱，你找谁要钱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出于成功人士的风度，我不能这么做，要这么做不就拉低我的档次了吗？我继续支着报纸，估摸着他发现我没兴趣陪他聊天就不会再喋喋不休了。
可是总有那么些人是出乎意料的存在，糙木头根本没有停下的迹象，看起来他最大的热情在于把他从小到大经历的每件事都告诉我，即使我把厌恶感已经表现的很明显。
“我家在河南那边的一个小乡村里，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牛耿这名字是我爷爷给起的，他说这人活在世上啊，得耿直厚道，后来我小学毕业的时候爷爷就走了，现在想起爷爷我还哭呢。
“家里没钱，小学毕业我就去出去打工了，我先去的广州，在那边的黑工厂当机修学徒，后来厂长卷着我们的工钱跑了。我在外面打了半年工一分钱没拿到，不敢回家，就跟着几个工友去了温州。
“在温州进了家皮鞋厂，给老板塑鞋底，又干了大半年，这回的老板没跑，给我们发了六千块工钱，当时我可高兴了，跑上街吃了顿红烧肉。
“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家伙，他说能带我赚大钱，只需要我投资五千块，我稀里糊涂的就跟他去了合肥，跟一群人一起锁在小屋子里，整天跟着那家伙喊一些‘我要成功’之类的口号，还得出钱买他拿来的什么安逸牌蛋白粉，我不相信那样就能赚钱，想跑，那家伙不让我跑，最后把我在温州赚的钱都抢走了。
“后来我到了石家庄，一远房亲戚介绍我到他的奶牛场挤奶，我就去了，嘿，我给你说啊哥，在奶牛场上班可开心了，天天围着大花牛转，给它挤舒服了它还直哼哼，后来三头马的那个事情出来，外面有好多人要冲到奶牛场里来要打我们，吓得我抱着大花牛，牛圈都不敢出……”
我放下报纸，正襟危坐，用很严肃的口吻说：“牛耿先生。”
“神了，哥，”牛耿诧异地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咋知道我叫牛耿？”
我不想和他一起回顾一遍爷爷给他起名字的往事，只想尽快把我的观点表述出来，“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你能不能安静一分钟。”
我没骗他，飞机已经驶上加速跑道，即将升上天空。
出乎我意料的是，牛耿听了我的话，还真立马安静下来，没再多说一句话。
春运期间，各大航空公司都多开了几架客机支援这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人口流动，跑道前面还有好几架飞机排队起飞，我乘坐的这架排在最后面，现在我真希望飞机也能像排队买票的大妈一样，插队插得比小刀还锋利，然后早点起飞早点降落，我也好早点和身边这位叫“牛耿”的质朴青年说再见。
“哥，你是干啥的？”安静了还没多大一会儿，那折磨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是叫你安静一会儿吗？”我回过头没好气地说。
“一分钟已经过了。”牛耿指了指舱门上方的电子时钟。
我捂住脑袋，险些就要爆发，“你咋这么耿直呢？说一分钟就一分钟啊？”
“是啊，”牛耿明显是认为我在夸他，“爷爷说了，人活在世上，就得耿直厚道，对老婆，对朋友，对父母，不管对谁，都得耿直厚道。”
“行行行，”我嘴里吐出一串“行”，“我求求你，你就对我厚道点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哥，你还没说你是干啥的。”眼看着牛耿是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
问题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啊。只要往我的工作方面稍一回忆，就会迎面撞上一堵雪白的墙，墙的那一面或许藏着我失却的记忆，但抬头看着这堵看不到顶的高墙，我开始怀疑自己永远到不了对面。
“哥，你到底是干啥的？”牛耿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一想到我可能会浑浑噩噩的过完此生，心里不禁怅然若失。
“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牛耿没发现我的情绪变化，在一旁自顾自地说，“怎么可能，人活着不都得干点啥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忘了，行不行？昨晚喝多了，我都忘了。”我没好气地说，怪自己怎么会跟这么个家伙纠缠不清。
“嘿，看不出哥你还会喝酒？下回去咱们那儿，带你喝自家酿的粮食酒，可带劲儿了，能把你的舌头给烧着。”牛耿越说越得意。
真盼着有个人来救救我。
“哥，我看你穿得像个人似的？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了，人模狗样，”牛耿的兴趣又回到我身上，“我猜你一定是个老板吧！”
“对对对，你说的对，我想起来了，我就是老板。”为了堵住牛耿那张闲不住的嘴，只能他说啥是啥。
“老板？”牛耿忽地板起脸，像是见了仇人，“你是哪个奶牛场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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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不需要由我来跟牛耿解释我和奶牛场老板的渊源，飞机终于起飞了，加速度作用力让人紧贴在座椅靠背上。牛耿黄里透黑的脸有点发白，他使劲抓住扶手，嘴巴紧紧的闭着，一个字都不敢说。
看他那像是即将坐火箭飞离地球的紧张模样，先前恼火的我又觉得好笑。
飞机正处于爬升阶段，失重让人产生眩晕的感觉，我不再关注旁边难受的牛耿，摁亮阅读灯，拿起报纸看自己的。
忽然，身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嗝”，伴着浓浓的牛奶味和一股形容不出的酸腐气味。
我心里咯噔一下，安检台前捧着牛奶猛灌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难不成是……
又是一声“嗝”传来，我伸出食指挡住鼻孔，目光放在那则报道春运期间南方地区普降大雪的新闻上，就当身边什么事都没有吧。
飞机爬升的速度很快，遇上了紊乱气流，机身颠簸起来，飞机内也有明显的摇晃感。
身边的打嗝声更响亮了，隔着手指我也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酸奶味。
我放下报纸，别过脸看了看牛耿，只见他脸上黑黄的皮肤透出了些紫色。再一声“嗝”，他的两腮猛地胀大，几滴白色的牛奶从他的嘴唇间窜出来。
我连忙往另一边靠了靠，看牛耿这势头，刚刚灌下去的那几升牛奶一定是在他胃里翻江倒海，要是他撑不住，吐在我身上……我不敢再往下想。
然而，事实证明我低估了牛耿的超能力。
就在我眼前，牛耿鼓胀的两腮又扁了下去，同时喉结往上一翻，伴着轻轻的“咕嘟”一声，牛耿发出一声惬意的轻叹，“啊——”
我想象得到刚才在牛耿的消化系统里发生了什么。
满满的牛奶大军在他的胃里澎湃翻涌，终于经不住外界的蛊惑，高举着“造反”的大旗穿过食道，冲杀到他的口腔里，接下来，牛耿的嘴唇成了拦截反贼的壁垒，他用超乎凡人的毅力，把那些不安分的牛奶又镇压了回去。
牛奶事件已经严重影响了我对牛奶的印象，我极尽自己所能把这个过程描述得好听一点，如果直接告诉你，他把从胃里翻上来的牛奶又吞回去，我想你一定会和我一样，对牛奶产生心理阴影。
不知道今天的飞机是不是惹恼了电风扇，紊乱气流持续了很久，飞机颠簸得越来越强烈。
“嗝”的一声又从牛耿的嘴巴里传出来，他的两腮鼓成青蛙，嘴唇再也拦不住那些白色的百万雄兵，一条牛奶小溪从他的唇缝里喷薄而出。
牛耿火急火燎地打开他随身的行李包，在里面翻找着什么，我看不下去了，如果他再喝一口回笼牛奶我肯定会先吐出来，于是我赶紧抽出飞机上备好的垃圾袋子，递到牛耿嘴巴旁边。
谁知牛耿只是放下行李包往旁边一偏脑袋，紧闭牙关，鼻子深吸一口气，泰然自若地吞下已经盈满口腔的牛奶。
他回身，把垃圾袋递还给我，嘴角上挂着两丝牛奶，不羁的眼神里有挑衅的意味。
我半张着嘴，胃里一阵风起云涌，再也支撑不住，急忙打开牛耿递回来的垃圾袋，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在里面。
